Skip to main content

香港碼頭工人罷工 2013 鎂光燈後,還剩甚麼?

戴毅龍,《撑到底》(片頭圖片)

特別鳴謝:碼頭工人、支援罷工團體、左翼21(影片)、德昌里(提供影片)、
《撐到底》(提供相片)、Czior(剪輯及拍攝)

第一部份

回顧歷史不止為了紀念…

上年3月26日,長和系如常公佈業績,長實純利賺321億元,和黃261億元。一如所料,長和業績會又變李嘉誠政經評論大會,誠哥在業績會上被問到做特首的條件是甚麼,他拒絕回答,但最後卻忍不住說道:「我日日都問自己呀,我對唔對得住香港人。」

兩天後,碼頭工潮爆發。

繼續往下看

3月28日

碼頭爆發工潮,逾百名外判工人衝入碼頭之內。隨著夜深,越來越多學生、市民到現場支援。

感謝 戴毅龍,《撐到底》 提供

3月31日

2,000人於荔景遊行支持工人,高舉「還我合理工資」、「還我勞動成果」橫額,並將矛頭指向長和系主席李嘉誠。

4月1日

國際貨櫃碼頭公司(HIT)成功申請禁制令,禁止罷工工人及市民進入碼頭。工人轉戰碼頭門外。

y.png

4月3日

《壹週刊》指出,在外判商永豐的員工工作證上承辦商印有「Sakoma」,經查冊後發現HIT董事總經理嚴磊輝為「Sakoma」董事,引起HIT「左手交右手」的假外判疑雲。

4月4日

在工人在碼頭外留守期間,不斷有團體到場打氣。圖為亞洲移工聯盟帶同籌集物資,高唱 "Solidarity Forever" 走進碼頭村。

感謝 Willis Ho 提供

4月7日

4,000人由維園遊行至長江中心及政府總部,支持工人爭取應有待遇。

感謝 Manson Wong,《撐到底》 提供

4月8日

受罷工影響,公司直屬員工頻頻加班卻不獲補水。嚴磊輝更想以送多一件風褸了事。勞聯遂發動工人按章工作,最終爭得超時補水1.4倍。

感謝 Willis Ho 提供

4月17日

大本營再度搬遷,由碼頭外搬到中環長江中心,工人與市民多次圍繞長江遊行。

轉自《主場新聞》摘自電視畫面

4月18日

外判商高寶突然宣佈6月30日結業,令逾百工人頓變失業。有人質疑,高寶倒閉只為「洗底」,實際上原班人馬又會再開新公司經營。

轉自《主場新聞》摘自電視畫面

4月21日

和黃集團的董事總經理霍建寧首次就工潮開腔,指九成碼頭工人都「好happy」,又批評工會搞文革式抹黑,批鬥李嘉誠。

5月2日

早前外判商現創承諾加薪一成未有兌現,現創的80名工人再次加入罷工。

5月6日

工人接受9.8%的終極加薪方案,維時40日的罷工結束。

繼續往下看

從一開始,無人預料過工潮竟然維持了40天。工潮震撼香港社會,學生、市民、打工仔的支持紛紛湧至。如果工人沒有走出來,我們可不知道在這個黑暗國度裡李氏集團的種種惡行。

到底要多殘酷的惡行才使工人維持那麼久?
碼頭工人說出三大罪狀:

工時超長

碼頭工人工作時間極長,不時需要連踩三更,工作足足24小時,船期繁忙時甚至要連踩72小時。

鎂光燈後,還剩甚麼?

工資17年無加

碼頭裡大部份工種人工和17年前相比沒有增加,員工普遍日薪為$1,100至$1,300(工時往往12小時或以上)。

鎂光燈後,還剩甚麼?

食飯大小便無時間

碼頭外判工人沒有規定的食飯時間,機手更因身處高空,不能隨便停止工作,以致需要於駕駛室內解決大小二便。

鎂光燈後,還剩甚麼?

為何在碼頭工潮之中,人們會將矛頭指向李嘉誠?到底誰才是碼頭罪行的最大元兇?事實上,和黃與工人所受的壓逼密不可分。

罷工期間,擁有碼頭業務的香港國際貨櫃碼頭公司(HIT)態度極為強硬,先恐嚇工人會「無得撈」,後又指責工會引領工人文革式批鬥。在茫茫人海當中,有三個特別讓人討厭的公眾人物:

  • YIM Liu Fai 嚴磊輝
    年齡:~53歲
    年收入:1,162萬港元(2011年)
    職業:國際貨櫃碼頭(HIT)董事總經理
  • FOK Kin-Ning 霍建寧
    年齡:62歲(1952年出生)
    年收入:1.79億港元(2012年)
    職業:和黃集團總經理
  • LI Ka-Shing 李嘉誠
    年齡:85歲
    年收入:難以統計
    職業:長和系主席

有碼頭工人說過,工潮所贏的不止是待遇,而是民心。是次罷工在各方面創下歷史先例,包括罷工時間、捐款數字、參與示威人數等等。

1

籌得款項

1

HIT聲稱損失

1

李嘉誠作為香港首富,在世界各地的投資亦不少。在世界上,屬於和黃的碼頭有逾50個。和黃所到之處,處處烽煙。

不談遠的,近的深圳鹽田港、珠海九洲港先後在2013年9月及11月爆發罷工。九洲港的工人指,20年來工資沒有丁點改變,難以維持生計,情況與香港葵涌碼頭不遑多讓。

世上屬於李嘉誠的碼頭

Alternative content for the map
Alternative content for the legend
Alternative content for the legend

第二部份

掉進歷史廢墟,還是參考模範?

罷工已結束,但碼頭的情況仍是令人放心不下。這句話由何偉航口中說出來,感覺特別沉重。

罷工40日期間,身為碼頭業職工會總幹事的何偉航與工人並肩作戰,但工會至今仍不被資方視為談判對象,用何偉航的說法就是:「佢地(HIT)對工會係好鄙視,覺得你識啲咩吖!我俾份工工友做喎,我鍾意俾幾多人工咪俾幾多囉。」

(一)罷工的成果:贏就贏在民心囉……

回首罷工,何偉航直言薪酬的升幅不如人意:「加9.8%你問我服唔服,我梗係唔服啦!但你冇得唔服家嘛,你去到嗰個moment(那個時刻),啲工友要食飯,啲工友係真係會親口問你仲有冇罷工基金,冇佢就要去做散工……你聽落其實好心酸。」

碼頭業職工會的幹事王宇來(下稱阿來)則說,9.8%加幅令全碼頭都受惠,「保安都多謝(啲工友)」;工友得到的尊重多了,控制塔叫機手做事時的語氣比以前好了一些。

工會的組織力量方面,罷工之前,工會的主力是理貨員、船上工人,阿來表示:「有些公司、有些工種我們的組織力係很弱的,例如機手。」經過罷工,工會的會員人數有增加,而有聯繫的工種也增加了機手,但阿來也坦言僅限於有參與罷工的機手:「冇參與罷工嘅,我地到依家個聯絡都仲係好間接。」而由於罷工期間外判商高寶結業,機手各散東西,工會的聯絡點變相多了。

數算起來,最成功的是什麼呢?何偉航說:「贏就贏在民心囉,我聽好多工友都係咁講。」罷工基金的捐款川流不息,工會覺得是因為市民都身同感受。

贏了市民的心,那麼工友抗爭的意識呢?阿來認為「組織可以瓦解,意識響度就可以」,但罷工這一役卻讓他有飲「恨」之感,而這恨,他說是恨鐵不成鋼的「恨」。他表示,在香港這個備受資本主義荼毒的社會,大家「對好多嘢都冇感覺」,覺得「都係咁架喇」,即使工作飽受剝削,頂多也只是「搵過第份」。

(二)罷工影響的延續:
重建大眾(即工人)對罷工的信心

工會組織的對象是工人,但「講工人嘅權益,就係講緊市民嘅生活」。

何偉航眼中的香港人,看不到工人爭取權益如何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我地講標準工時、講生活工資,樣樣都同市民嘅生活有關。」

他希望市民見到「香港咁惡劣嘅勞資關係係有可能改變嘅,加入工會、一齊爭取就可以」。

這一年來高鐵罷工、屋宇署員工停工,何偉航見到碼頭罷工「俾到佢地信心行出來會有人報、有人幫佢地」。

阿來卻說出改變的困難,「『團結就是力量』好易講」,但大家都不會因這句話而團結起來。那怎麼辦?「你講個方法俾佢聽佢唔會信你,你要問佢問題,不斷透過問題,令佢自己諗。」

(三)罷工主導權的思索:條路係唔係你自己揀嘅?

2013年3月28日開始罷工,罷工的地點是工人們選的,他們選了六號閘作罷工地點:「佢地知道嗰個係一個重要嘅樞紐,響貨櫃碼頭嚟講」。

「一開始都冇諗要衝入去,但企咗響度成粒鐘頭,公司都冇回應喎,慢條斯理喎,有工友開始覺得唔得,同我講話:『啲車仲行緊喎,唔得喎要衝入去喎』!」何偉航當時還說著「再傾下先」,工人自己已經在心裡數一二三衝了入去,當幾個工人開始衝,全部人就一起衝了進去。

何偉航用「一套電影嘅開頭」形容罷工的開始,但衝進去的當時當刻,「幾乎與世隔絶,記者係入唔到去,得幾個camera man(攝影師)入咗去……」連記者都沒有,主導行動的毫無疑問是工人。

禁制令是一道分水嶺。

何偉航認為撤出碼頭之後,工會對整場工運的主導權才越來越弱,傳媒的影響力則越來越大。

鎂光燈的光芒在這班工人走出來抗爭之前,從不曾落到他們身上。

面對一開始對碼頭情況無知的傳媒,何偉航說:「罷工頭十日,我都仲同傳媒解釋緊碼頭是什麼」,「我同好多其他媒體都講過,香港人其實要和這班碼頭工人say sorry(說句對不起),呢個奴役嘅制度響香港咁耐居然都唔知。」

工人走出來抗爭的勇氣,和傳媒無關:「其實有幾多Facebook、幾多碼頭的辛酸都好,都冇用,工友企出來先係最掂。」

罷工40日這麼長,對工會說是意外,而這意外卻也令工會舉步維艱。

「其實如果你清晰咗個目標,你知道將來點行落去,罷50日100日都冇所謂,我地可以照去,但我地慘就慘在,我地每一步呢都(仲度緊),譬如我地罷到第16日,我地仲傾緊第17、18日點行,第19日都仲未知(點行),第20日唔好諗,太遠嘞,喺咁嘅情況其實係難啲達到我地嘅目標囉,因為條路唔係你自己揀嘅,係社會氣氛,或者罷工基金呀,或者李嘉誠出來講咗啲咩你要回應呀,你知呢啲好煩家嘛。」

「如果要延續下去就要傳媒,但你響第一日、諗策略嗰個moment(那個時刻),你唔會諗傳媒,唔會諗佢點報先最有效;但要延續下去,傳媒的影響力就越來越大。」

「如果之後再有罷工,我地會用多啲時間做部署,諗多啲唔同方法,好似子彈咁樣,邊個moment(哪個時刻)發先係最有利嘅,做多啲資料搜集。」

(四)「工會就係工人 工人就係工會」:
現實和理想的落差

碼頭佔域廣闊,組織工作難做;工會在碼頭並沒有落腳處,總部遠在油麻地工盟總舵,問起何偉航工會聯絡工人的途徑時,何偉航數了幾樣:會訊、面書專頁「碼頭的辛酸」,還有就是新聞。罷工之後,工會雖然取得了罷工工人的電話號碼,但細問起現在的組織工作如何做時,卻還是依靠身在工人whatsapp group、line group的「線眼」收風,十分轉折。

響亮的「工會就係工人 工人就係工會」,是工會組織者如何偉航、阿來的理想,但現實卻離此甚遠。

展開工會製作的第54期會訊,大標題寫著「汗水有價 2014年碼頭工人誓爭合理加薪」,阿來微微苦笑著說:「我覺得呢啲會訊冇理由唔係工人自己寫嘅。」

何偉航和阿來都不是碼頭工人。理事會改選之後,何偉航就會從碼頭工會總幹事這個崗位抽身,擔任工盟教育方面的工作。

何偉航直言現在離開也不放心,因為碼頭的情況還是很惡劣;硬朗的阿來,則說組織者能抽身才算成功,會務最終應該由工人自己主持。

工會和工人的關係,似近還遠;牽頭促成碼頭工潮中工人和工會合作的,與其說是工會,倒不如說是工人領袖(即「大佬」)。

「不嬲都知道有工人領袖」,何偉航坦言:「但班工人領袖唔係極唔情願都唔會搵工會幫手」,「佢地對工會唔係好抗拒,但都唔算活躍,偶然會上嚟食下飯咁。」

何偉航一方面認為這份疏離源於工人概念上認為應該同老闆傾,因為同工會傾就是「搞事」;另一方面,他把罷工前工人對工會的看法演繹為:「妖!工會咪即係老闆!工會咪即係工聯會囉,都幫唔到手嘅。」

工會,給工人的印象竟然接近老闆多於接近工人,這種矛盾或許從阿來也有承認的「我地做工會好多時除咗諗工友之外,思考問題時好多時都要諗埋管理層嗰份」脫不了關係。工會認為要考慮管理層有何策略,看在工人眼中卻可能有另一番理解。

於是工會有工會的聚餐,工人「佢地有自己的聚餐,去屯門食海鮮」;工人領袖去完工會的聚餐表示有意合作後,叫了何偉航一起去食海鮮,親睹工人領袖有號召力可以一晚叫來坐滿四圍的工友後,又在短短兩日之內集得四、五十個簽名聯署要求加薪,工會就開始部署工業行動。

早於媒體的目光關注碼頭之前,百多名工友2013年3月20日HIT聚在樓下抗議,何偉航形容為「對於碼頭影響很大」,「開港以來未試過」;2013年3月25日,再百多人到和黃總部抗議。2013年3月27日原為罷工開始的一日,但因聯絡太急而延後一日,而及後的事便寫下歷史一頁。

(五)罷工的代價:薛西弗斯推石上山

由停工4小時演變為罷工40日,工會大出意料之外。但罷工的代價,卻由部署的第一秒就被預想了。首當其衝的是牽頭的工人領袖。他們是已經做好離開碼頭的心理準備才開始罷工的。

碼頭工會05年成立至今,阿來以推石上山的神話來比喻組織者眼看著「有號召力、有行動力、有意識」的工人領袖一批又一批離開。阿來表示,資方是不可能讓這麼有號召力的工人領袖留下來的。這或許不能簡單用秋後算帳去理解,這更是企圖令工人的力量無法積累、延續。

(六)脆弱的可能性

「罷工對市民嚟講,只不過係多咗件歷史事件」,即使是如此歷史性的40日罷工,阿來對一次罷工的影響力也沒有多餘的幻想。

即便他期許罷工工人經過抗爭獲得「抗爭的DNA」,他也明白一地的抗爭在全球範圍的侷限。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何偉航會提「深港大罷工」的緣故。

同一天空下,同一海洋上,受到相同壓迫的人可能團結起來反抗;這個可能性不存在的話,任何一場罷工都不可能發生。

但這可能性也是脆弱的,何偉航感念工人走出來抗爭的不易,直言他們背負的是家庭,「同我地(指工盟幹事)走出來係好唔同的」。

第三部份

工人失去甚麼,得到甚麼?

有工人重回碼頭工作,面對複雜的工作處境;有工人在罷工中得到認同而非常感動;有工人認為,只爭取到9.8%,是輸得一敗塗地;亦有工人即使失去家庭、健康仍然無悔罷工。到底,對工人而言,罷工是怎樣一回事?

一)復工遭同事歧視 高空大小便不變

大本營搬至長江,阿龍(化名)、阿聰(化名)與同公司的工友留守碼頭村。四月的雨飄忽而兇狠,碼頭村得以保全,成為長江部隊退可守的堅實後盾,不諱言,是全靠他們。

復工後,同事沒有感激他們在外爭取,平日盡量避開他們,不得不接觸時,也刻意面無表情。阿龍說:「我係員工,返到嚟係想做嘢、繼續幫手,但人地唔係咁諗。」然後,在復工不足一個月後,阿龍和阿聰旋即被炒。

圖一

阿龍在六層半樓高的龍機工作

阿聰到另一外判公司見工,負責面試的經理問他為何不做之前那份工。阿聰不懂回應,只好直言是參與罷工而遭解僱。不料對方說:「罷工,幾好啊,我好欣賞你地。」可是,當新工作接近拍板,「已經準備好下個星期返工,公司突然話唔請。嗰間公司入面嘅熟人話我知,係HIT唔批准。」

幸運的是,阿龍終於在別的碼頭公司找到新工。在新公司,他負責「揸龍」,操作機器時離地約有六層半樓的高度(圖一)。罷工期間,媒體大肆揭露高空機械工作的辛酸,「糯米雞」(由於不可落地面解決大小便,工人惟有將報紙鋪在地下大便,完事後用膠袋包起掉下去)等哭笑不得的碼頭俗語,相信不乏聽聞。

圖二

為了避免在機上大便,阿龍只能吃白麵包

「依家大小二便都係要喺上面搞掂㗎,因為附近無廁所,去廁所就要返寫字樓,來回要好多時間。為咗唔喺上面屙,會盡量食最簡單嘅食物(圖二),通常帶一磅白麵包上去囉。食麵包會食到爆瘡,因為令排毒系統變差啊嘛,但係,無計啦。」「唔會落機食飯㗎,因為落機食就無meal錢(飯鐘錢),如果唔落機,食飯時間喺上面可以有15分鐘休息嘅。」

 

二)異議聲音:「今次輸得一敗塗地」

偉業相

碼頭工: 偉業

當工人陸續復工,在碼頭工作了十多年的偉業,卻為堅守信念,毅然決定不再進入碼頭。在偉業認識的工友中,不少和他一樣寧願離開,「十個入面有三個左右啦」。

原來,在喝采叫好的鏡頭外,不乏被忽略的落寞背影。訪談之始,偉業竟𢱑𢱑後腦不好意思地說:「我講啲野,可能唔係咁啱聽喎。」不中聽,卻或是部份的真相。

「老實講,我覺得今次輸得一敗塗地。」只爭取到9.8%的薪金加幅,偉業直言不滿意:「出嚟就預咗要撐到底,一日未爭取到目標嘅數字都唔會返入去。」偉業喜歡打泰拳,他以泰拳比喻罷工,「一係唔上台,一上台就要打到尾,無可能中途求饒」。「做咗咁多年,我知道,公司係唔會咁易妥協。」十多年間,偉業看盡公司的嘴臉,知道路不易走,所以更要堅持。

舉手相

碼頭工人舉行工友大會,共同商討決定

大扺資深的工人都知道老闆的奸詐。現創工人再度罷工,逼使公司提出9.8%的薪金加幅。第四次的工友大會上,工友曾達成共識,不論多艱辛,都要堅持爭取雙位數增幅、要求集體談判權。然而當部份現創工人離開罷工隊伍,場面陷入混亂。「身邊好多人其實睇大隊,無自己諗法。有啲工人同外判老細熟,會說服身邊嘅人妥協。又成日有謠言,唔接受方案就會點點點。加上工會都話,9.8%算係咁啦,呢句好消磨鬥志,最後工人只能夠接受。」偉業說。

偉業不想妥協,曾嘗試反對:「我講過唔接受㗎,未返入去,點都可以對碼頭造成影響。但係就俾其他工人質,『咁你想點啊?』、『唔贊成,咁你做代表囉,你安排晒,你自己負責。』」在壓抑的氣氛下,異議聲音無奈隱沒。

工人的決定,被什麼影響著?偉業認為,大家過份依賴罷工基金,「一開始嗰時,我地都無諗過會有罷工基金,諗住輪更返屋企食飯沖涼,有積蓄咪頂住先,無嘅就出去打散工。中後期個焦點去晒基金度,有人捐錢就繼續,無錢就停。」「搬去中環,好似做戲比人睇,做東華三院籌款show咁。我覺得留喺碼頭出面,起碼仲可以做啲嘢阻住運作。」在偉業的觀察中,罷工的目標似乎變了質,「我地出嚟係為咗爭取加人工,唔係為咗令人感動。無理由人地唔幫你,就無得罷工㗎嘛。」

話雖如此,偉業說,他沒有怪過工友。

「大家都面對住生活壓力,有唔同嘅抉擇係好自然。」但他坦言,對碼頭工作的改善已再無希望,「如果環境好啲,工作唔係咁難搵,出嚟爭取唔係依家咁大代價,啲人先有可能真係撐到底卦。」

 

三)工人代表:我失去咗老婆同仔仔

露宿街頭,日夜奔波,不少工人笑說罷工比返工更累。

家駒作為工人代表,每日都要開會應對急變的局勢,背負更沉重。

「你問我罷工有咩得失?失去咗我老婆同仔仔囉。罷工嗰時成日返唔到屋企嘛,嗰陣係最失落嘅時刻。」

「至於得到嘅,係班真心朋友。我十幾歲出嚟做嘢,俾啲所謂朋友呃過無數次。但係同碼頭班工人出生入死,係佢地重新教識我咩叫朋友。」

在碼頭工作了11個月,他成為代表,他相信他的說話能徹底代表工友 ,「公司剝削得咁犀利,好多手足都有怨言,但係講嗰個炒嗰個,要有一個火車頭,大家先會企出嚟。咁啱我工傷,公司炒我唔到,我就可以幫工人反映意見,之後就變咗罷工嘅靈魂人物咁。」 罷工期間的重大決定均由工人商討,而許多工人或不熟悉這種討論方式,工人代表會如何鼓勵他們呢?家駒認為:「雖然有工人坐喺度沉默唔出聲,但係佢坐得喺度,就已經係一種表態,真係『唔使講嘢』。」

對於40多日的罷工創舉,家駒感到意外,「一開始只係預兩三日就會搞掂,點知壹仔爆咗嚴磊輝單嘢出嚟,令到公司無咁易落台,亦都影響嘢我地部署。」而創舉換來的只有9.8%加薪,家駒卻指已經滿意。因為「唔忍心睇住400幾個工人,400幾個家庭再捱落去」。

敵人雖然強大,家駒卻說:「我真係唔覺得有挫折,公司用錢、用人事、用政府打壓我地,搞分化,但佢有手段,我地都有意志,啲人一直都無少過。」罷工過去差不多一年,家駒說來火氣十足,可是,他卻不同意「濫用」罷工,「員工同老細應該先有溝通,罷工唔係好事,係無辦法之下先做」。

 

四)外判商惡行依然 奔走法庭為工友

確切來說,罷工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束日子。有人復工,有人說要等到所有工人都有著落才回碼頭,肥榮就是其中一個「大家未開晒工,所以我一直唔返工」的人。

公司通知他6月1日返工,回到公司,專車接他到科文(foreman,即工人主管)辦公室,著他等老闆過來。「老細隊份合約過嚟,叫我簽。我一睇,份約有問題喎,同罷工個9.8%加幅都唔一樣,又無飯鐘錢,佢講極都講唔出條數點計嘅,惟有好似『百萬富翁』咁,打電話問家庭觀眾,但最後都係解釋唔到。」被工人拋窒,老闆只好發難,命令肥榮不簽約就不能開工。肥榮堅拒簽約,老闆叫來科文駕車接他走。

自此,肥榮終日奔走勞工處投訴公司無理解僱,更與其他工友一起告發公司罪狀。當時他所屬的外判公司,叫培記。工人起訴近30條罪行,培記只對當中12條認罪。肥榮認為勞工法例保障僱主多於僱員,對一工友無法追討的工傷,他耿耿於懷。「個工友手掌中間斷左,永久傷殘啊!公司只係賠左兩萬幾蚊。你諗吓,佢以後做唔到野㗎啦,兩萬幾蚊?每日都唔夠錢買個菠蘿飽啦!」

碼頭的黑暗,比不完善的法制更吃人。工友受傷後,公司立即送他到醫院,「好似好好人,但係唔俾白車入黎,又破壞現場證據,就算部鏟車有問題,都無得報上去啦」。碼頭就是如此的惡,沒有HIT批准,警車、救護車也不能進去。罷工期間碼頭人手緊絀,工人超時工作體力透支,意外頻生,「我見過有消房車同白車係門口停咗10幾分鐘都入唔到去,10幾分鐘,血都流乾啦」。

然而悲中有喜,肥榮在罷工中得到市民的認同,深受感動。有一個正領取綜援的老伯,為了買便宜的罐頭為工人補給物資,特意走到屯門,又親自拿來葵涌碼頭,「我見咁老,想行過去幫佢,點知佢同我講,『唔得,我要親力親為』」。

另一老伯,雖然出不了錢,卻每天收工後過走碼頭村義務打掃。問到他們為何如此支持,答案意外地一致:「我地都係工人,知道工人嘅辛苦。」

對於罷工結果,肥榮說不滿意。他認為,對比起公司在罷工期間損失的,9.8%加幅是九牛一毛。

公司寧願派利是、加人工鼓勵碼頭內的工人工作,動輒數百萬,都不願加薪予工人,令他感到失望。「碼頭工人嘅環境點先可以改善到?無可能。勞方同資方永遠都係牴觸嘅,我地只能夠盡自己能力去爭取。」

第四部份

工人權益不是話題,它是你與我的利益

整整一個月,惟工新聞依靠微弱的力量,把碼頭罷工一周年專題做完了。有編輯自嘲,以「工餘」水準做到這個樣子,算是超額完成。(很多部份是急急趕工,如有任何錯誤,煩請指教。)

然而,惟工編輯就算再辛苦,也沒可能(也沒能力)如碼頭工人那般每天連續工作24小時。回看一年前,碼頭工人今天的待遇因為罷工而改善了多少?另一方面,香港人有沒有因為工人抗爭而進步了半分?

這些都是我們想問的問題。

做這個專題的時候,台灣「太陽花學運」遇到警察的暴力鎮壓,我們看著畫面,每個都感到異常憤怒。

但我們卻不得不想到--工作及職場上的暴力更加無處不在,也遍佈於你我之中。每年香港有四萬宗工傷案件,當中近200人因為工傷而死。暴力其實不止出現於警察清場的一晚,它早已經深深嵌進我們的社會。

碼頭幾乎是全港「最暴力」的工作場所。一年前有團體曾怒指碼頭是李嘉誠的「暗黑帝國」,因為根本沒有傳媒可以進入裡面,消息也受到封鎖,工人是死是活無人得知。一年之內,我們對碼頭知道多了嗎?

不如先問問自己,罷工完結以後,我們還有沒有關心工人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