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也是工人」 港法合演一戰華工消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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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工新聞】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被賣豬仔到異國的工人尤其如此。法國平民劇團(Théâtre de l'Ordinaire)一次在鄉間散步,意外發現一片附近無人知曉由來的神秘墓地,調查之下,方知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被招到法國戰場的華工墳場。他們與香港藝團合力炮製《西線無戰事:一戰華工版》一劇,重現這段塵封百年的外傭輸出史。劇團在法國戰績輝煌,去年曾為藝術家和自由工作者發起罷工,前日在港出席分享會時更表示「藝術家也是工人」。
無名的「流芳」:當藝術家變成歷史偵探
1915年,一戰戰火正酣,對戰局虎視眈眈的除了西方列強,還有其時由北洋政府主政的中國。為討好協約國,逾14萬位華工就被中國招募到遠在法蘭西戰場,修鐵路挖戰壕,不少工人因而犧牲。是次演出的節目經理吳文基(Eric)回想當初在法國鄉郊看見的情狀,「路上有個牌仔,寫住『中國人墳場』,轉角行入去豁然開朗,見到一大片墳地。」那正是一個世紀前工人們的埋骨之處。
平民劇團主張劇場應該流行而非商業化,長年活躍於法國鄉郊地區演出,與居民打成一片。一些鄉郊小鎮都是從前的煤礦鎮,礦場在八、九十年代關閉後工人被棄如蔽屣,失業率高人口老化,劇團倒沒有放棄居民,導演Maxime Sechaud(Max)表示,「希望所有人都可以找到他們想表達的東西」。在他們發現墳場的法國北部小鎮Ruminghem,Max向長居當地的鄉里追問墳場由來,鄉里卻懵然不知。偶爾有居民觀察到線索,例如在沒有中國人來的地方竟有中法混血兒居住,終究只屬一鱗半爪。身上有越南血統的Max慨歎,「同期被送到戰場的越南工人數目不到華人一成,文獻記載反而多得多。」Eric笑稱籌備演出前在網上搜尋資料,找得到有提及這段歷史的書籍不足十本。
有些墳場墓碑連死者姓名都沒有,只剩一個像囚犯般的編號,諷刺的是碑上竟刻著「流芳百世」四字讚詞。
位於Ruminghem的墓地,為法國華工墓地之一。(轉載自On the Way to the Front Facebook專頁)
追查歷史一波三折,像錢就是個問題,法國政府是有部門收藏了相關歷史照片,但徵收的打印費逾200歐羅一張。幾經艱辛拼湊各方文獻和口述史,《西線無戰事:一戰華工版》總算在亞洲民眾戲劇節協會和平民劇團合作下誕生,揉合面具劇場、形體、雜技等元素,在法國巡迴演出13場。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公演過後,有80多歲的婆婆從觀眾當中走出來相認,坦承父親正是當年華工,與劇團成員分享家族照片。故事也感動了法國不少混血兒,團員Louis Pick(Louis)稱,「大家發現了法國其實從來就不是那麼『法國』」,一點一滴豐富了彼此對歷史的認識。
此劇即將在本週五至週日(6月19至21日)於高山劇場上演。在印傭Erwiana被虐案事發一年後,將劇場搬到香港又映照出另一番外傭滋味。Max指出,「一戰當時法國人和中國人都受到壓逼,但他們看不到彼此的共同境遇,反而看到對方的不同,然後歧視。」
為收復山東出賣廉價勞工 協約國戰後不認數
十九世紀黑奴開始短缺,苦力貿易成為重要替代品,供歐洲各國及其殖民地使役。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打仗更需要鉅量勞動力,在這背景下,中國與西方列強一拍即合,北洋政府制訂「以工代兵」計劃向英法兩國推銷,透過出售自己的人民到協約國的交戰區,希望討好協約國支持它從德國手上奪回在山東權利。為達致這項政治目的,政要與銀行家1915年攜手成立苦力公司承攬華工招募,交予英法兩國送往西線戰場,涉及人數約為14至15萬。
香港本來就與苦力、賣豬仔有千絲萬縷關係,曾屬人肉市場轉口重鎮,1800年至1940年間從東南亞入境的華工累計約1,000萬人次。不過英國駐華大使朱爾典(John Jordan)嫌南方人身體孱弱不堪苦役,反對經香港輸入廣東人,軍方將招募苦力的重點改為山東威海衛,集中挑選北方人,一如港英早期招募華裔警察的做法(從山東被英國招募到香港的華裔警察包括特首梁振英之父)。苦力抵達位於法國的西線戰場後,即被驅使從事挖戰壕、搬彈藥、埋屍體、修路架橋等重勞動。
亞洲民眾戲劇節協會在石硤尾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設置展覽,正展出一批歷史照片,顯示當年工人苦況,如修築鐵路,搬運砂石,又或者被集體脫衣冲水清潔,狀如家畜,又或者劍橋護老院裡的不幸長者。展覽裡亦列出資料,揭示當年「僱傭合約」貨不對辦,「袋住先」結果坎坷。合約列明每天工作10小時,每星期工作7天,每年3天假期,放在當代固然已是足以導致過勞的非人生活,同時合約列明的每天伙食有米飯,卻因為法國人少吃米飯而未能兌現。
面對不合理待遇,勞動者反抗的下場可能是死。經英國招募的華工工資較低之餘,尤其身受軍事化管理,至少十人遭英國軍事法庭正式處決。連前線管理華工的格雷上校(C. D. Gray)也不齒同袍所為,在1918年一封保密書信中斥責軍官經常不辨事情究裡已動輒開槍鎮壓。英國軍方甚至不滿法國在華工待遇上「頂爛市」,指責他們容許苦力進入咖啡館與平民共處。華工死因除了被管理者殺害,還有工作過勞,清理地雷或炸彈時被炸死,甚至在抵達法國前已遭德國潛艇攻擊死於海上,死亡人數估計超過3,000。
一戰結束後,華工苦力迅速被英法兩國視為蝗蟲,聲稱他們妨礙地方安定,1919年起被大規模遣返,能留下來的漏網之魚只屬少數。協約國事後對中國「以工代兵」毫不賣帳,北洋政府勾結外國勢力企圖收復山東的如意算盤終告打不響,英國外交大臣巴爾福(Arthur James Balfour)更反咬一口,指責中國為戰爭「未花一先令,未死一個人」——背信早有前科,此君在事發前兩年剛好發表《巴爾福宣言》,將巴勒斯坦從協助他對抗鄂圖曼帝國的阿拉伯人手上送給猶太復國主義者。
在國家權謀之間,工人成了用完即棄的廁紙。有平民劇團成員打趣說華工在生時英國對他們較差,死後卻管理他們在法國的墳墓;法國雖對華工稍微好一點,死後卻不聞不問。中國呢?Eric稱他們搜集資料時找到的專書還是法文書Les travailleurs chinois en France dans la Premiere Guerre mondiale,是漢學家馬驪教授2012年在法國寫成的,最近才有中文版《一戰華工在法國》。
藝術家是工人 罷工捍衛失業保障金
「藝術充權教室:藝術之於工人運動」分享會前天(6月15日)在社區文化發展中心會址舉行,《西線無戰事:一戰華工版》的製作班底到場交流。Max表示對於平民劇團來說,藝術的社會意義,不限於戲劇題材牽涉社會議題。他們亦著意讓演出面向較少接觸文化活動的大眾。雖然劇團設在里爾(Lille),但他們甚少在這個大城市演出,而是主要在城市周圍的鄉郊活動,甚至籌備一些與居民合演的節目。
平民劇團成員分享罷工經歷與藝術心得。
Max認為藝術是他們用以謀生的工作,而不是一種週日消閒。所謂的藝術家,其實也是工人。2014年6月,在金融危機下法國政府乘機削減社會保障開支,藝術家亦無法倖免。當時,政府計劃取消給予藝術工作者的失業保障金,從事劇場表演的藝人和技術員決定趁多個藝術節開鑼之時罷工,亦即取消演出。
Louis補充,五、六十年代法國電影業因工作太不穩定,一齣戲拍完不知道何時才有下一齣,難以吸引人材入行,於是政府設立了失業保障金讓藝術工作者在空窗期之間仍能有相對穩定的收入。但政府在2003年已計劃裁減開支,去年度放風要取消整個制度,成為他們發起罷工的導火線。
Max表示劇團在過去曾經多次罷工,然而對於是否參與今次罷工,他們感到十分矛盾。令他們尤其為難的,是因為當時他們正準備一個與社區合作的演出,當中有很多從未登台的普通人參與。這種矛盾在內部引發一場辯論:一種說法是,這不是為政府而演出,而是為人民而演出,因此應該照做;另一種說法是,若今次工潮失敗,真的取消了失業保障金的話,他們以後都無法以藝術為生,更不會有下一次的社區演出。亦因為這個原因,劇團最終還是與合演的群體決定,取消演出。
政府將藝術收編為「文化產業」的企圖,被劇團反過來利用為抗爭武器,成為罷工致勝關鍵。Max笑說市政府在去年夏天要搞藝術節,倘若遭藝術家繼續罷工杯葛拖垮節目,各種投資和旅遊收入很可能見財化水,導致嚴重虧損。市政府最後讓步,暫緩削資方案。
文化是重要武器 惟可被雙方利用
現場聽眾指,「人民劇場」這個詞彙現時在中國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藝術治療」等字眼。團員Louis指,同樣的事情亦正在法國發生。在1970年代,社工和教育工作者會說自己是「與『受壓逼者』同行」,然而現在會說成「協助『有困難的人』」,就好像受助人本身就有問題,而壓逼的根源就在詞彙中消失了。他說,文化是重要的武器,但它不一定是革命性的。既可用作反抗,亦可被統治者加以利用。他更指,有些時候也覺得自己身處牢籠,因此想做一些更激進的事;但以現時的做法可能可以接觸更多的人群,他亦未想得到可以怎樣做。
罷工之後的發展亦令人擔心。Louis表示政府去年聲稱萬事有商量,承諾得多,事後實行的卻少。他雙手比出一條法國長麵包的手勢,「去年答應了那麼多」,然後單手用姆指食指比出一片法國麵包的厚度,「我們得到的只得這麼少」。對於今年能否持續向政府施壓,他亦不表樂觀,「我們不是來自某一個穩定的組織,去年參與罷工的藝術家多是自由業者(freelancer),行動結束後各自有工作在身,不容易再次團結抗爭。」
Max指今年形勢更嚴峻,政府經歷去年教訓後,今年索性不放資源去舉辦藝術節,連可供施壓的位置也不見了。
對於藝術在去年香港雨傘運動裡的影響,他指佔領本身就有其革命元素,顛覆了該空間原本的秩序系統,但要是就此打住並不足夠,讓藝術介入正是重新創造這個空間。但Max強調過程不應只得藝術家參與,「這不只是藝術家的角色,所有人都可以參與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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