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準工時系列】會計師的廁紙人生(下)

10/05/2014 - 11:09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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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工新聞】上回提要:標準工時立法正在諮詢階段,成為今年五一勞動節遊行焦點。惟工新聞走訪香港長工時重災區,為讀者呈現各行各業打工仔的過勞悲歌,首先介紹的是會計界。會計師是傳統印象裡的中產行業,當中在四大會計師行(Big 4)上班的更被捧為天之驕子,彷彿理想工作典範。上回由過來人述說風光背後他們過的也許是無家可歸,無假可放的生活,被當作即用即棄的廁紙消耗。身處業內最前線的打工仔,到底抱著怎樣的心情度過一天又一天的十八小時工作?廁紙人生箇中曲折,且見今回分解。

【標準工時系列】會計師的廁紙人生(上)
 


【標準工時系列】會計師的廁紙人生(下)

「不如俾警察拉,拘留廿四小時」

奈津曾在Big 4之一的PwC(PricewaterhouseCoopers,羅兵咸永道)工作四年多,任職核數部門。談到peak season(高峰期)日做18小時的死亡行軍,她當時雖年少健康卻也不能完美撐過三、四個月,捱到中段開始不支,無法直踩踩到凌晨,同事之間不得不互相救亡。「去到夜晚十點開始頂唔順,就輪流拎個cushion當枕頭,搵間房入去攤抖15至20分鐘。假如去到半個鐘之後仲唔見你返出嚟,就有同事嚟搵你。」

身體是最誠實的,但你有太多辦法欺騙它,例如灌各種各樣的提神劑,行內謔稱為禁藥,”forbidden drinks”。 奈津看著自己入行之後「藥癮」越來越大,喝兩樽葡萄適是每日指定動作,原本喝一般橙味,漸漸改喝黑樽的加強版,然後還是覺得不夠力要買小樽的「子彈配方」。其他同事更重口味,一次上大陸出差走進超級市場,經理一見紅牛便宜,喜形於色,「好嘢,可以成排掃貨!一日三樽!」

工時長,幾個月沒放過一天假,同事之間最愛聊的話題盡是「如何逃避工作」的狂想。「不如俾警察拉,拘留24小時。」奈津放工深夜走在街上,也想過不如當真試試這一招。呃,其實法例是准許警察拘留市民48小時的,她一聽毫無懼色:「真嘅?嗰陣時唔知吖嘛。」

長工時致燒銀紙  放假離境避上司

有繁忙時段,邏輯上應該也有非繁忙時段。在peak season之外,要是工作做得完,奈津是有機會晚上十點鐘「就」放工的,可惜並非每一個上司都明理。「有啲manager夜晚十一點幾仲打去個客公司度,睇下你做成點。」上司有呼召,下屬斷不能擺空城計不回應,同事感情好的話會自行成立輪班機制,犧牲一位在場留守招呼上司,掩護同袍撤退下班。

資訊科技發達,可以不接辦公室裡的電話,卻避不過手機與Whatsapp。就算難得有假期,遭上司離岸轟炸的話放假也是白放。奈津也有留意上月法國會計界與資訊科技界的傳聞,規定員工下班後不得回覆老闆公務電郵,一提起這消息雙眼立時閃出星光。可是此岸的現實殘酷依舊,「為咗唔俾上司搵到,一放假就要離開香港去旅行,咁至有得名正言順唔聽電話。」

動輒坐飛機,加劇碳排放破壞環境,也直接傷害自己荷包。帳面上的薪水不代表一切,入行之後步步高陞,又加薪又花紅,跟父母同住免除了租金開銷,按理說本應是很能儲錢的,到頭來奈津在PwC的四年半戶口才多了20萬元,出境避難的開銷正是原因之一。長工時導致燒銀紙,不無道理,「每次做到凌晨兩三點,成team人就落樓下七仔掃貨,買零食買嘢飲,次次掃三、四百蚊貨走。」被工作困在那個時辰那個地段,除了標價出了名貴的便利店難道還有其他店舖可讓你格價?「試過食一餐lunch,三個女人行過鞋舖就買咗六對鞋,價錢睇都無睇。」固然是發洩,但對於沒有休息日可供正常逛街購物的同行而言,這類消費終究是少數可供選擇的選擇。

縱使外遊和購物都避過了,凌晨收工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士錢可跑不掉。「的士錢in advance出好多,晚晚兩百。」奈津住新界,車程遠車費亦不菲,以peak season每月開工30日計算,光是回家的的士錢已經花掉6,000元。沒錯,原則上晚間放工墊支的車費是可以向公司報銷,惟手續繁複,財務部門付錢又付得慢,要打工仔在極長工時之下擠出餘暇與行政程序肉搏,未必人人願意付出這份奢侈。「有同事寧願花時間瞓多覺都唔想用嚟填表claim錢。」

集體控訴上司  竟變獨自辭職

長工時之苦行內人人皆知,除了某些高層。兩年前,Big 4之一的德勤有合夥人張貼通告,要求員工準時早上八點半上班,引發公憤,因為公司不曾守規矩讓打工仔準時五點半——指傍晚,不是清晨——收工。對於隔鄰公司的高層蠢事,奈津一錘定音:「佢屎忽痕。」一眾同事想起自己工時之長,同仇敵愾,要證明大家幾點鐘收工,「影印晒所有人啲的士單掟出去!」

講就無敵,做就無力。會計師只有公會,沒有工會,奈津很清楚,團結不來的人變得各有各盤算,將一切化約為個人的「選擇自由」然後感覺良好。她也有想過造反的時候。入行兩年,遇到苛刻上司,「佢從來唔問你返唔返禮拜六、日,因為take for granted你要返工」。厭惡該名上司的同僚不獨奈津一人,「成team人怨氣好大,啲senior日日做到爆晒粗」。集體不滿催生集體行動,只不過香港打工仔向來溫馴,最常見的「工業行動」絕招不是罷工而是遞辭職信。團隊裡面幾個同事原本說好遞信,結果精人出口笨人出手,「嗰班人做到senior year 3,望住就快升做manager,最尾無一個遞信」。其時入世未深的奈津慘被放飛機,獨自向人事部遞交辭職信。

風聲傳開了,高層突然召見,嚇得small potato一愕。「有個senior partner同我傾,話佢都明白個情況,仲俾個offer我調team。」換了位置跟上司說再見是很高興,但她隨即瞭解那僅僅是從一個地獄跳進另一個地獄:「無啦啦會中途空咗個位要人入去嘅team,多數唔慌好做。」這一次的上司沒那麼難相處,但任務難度高工作量更大,每天做到凌晨四、五點鐘放工。

高峰期「個個廁所都有女人喊」

反叛是偶然,服從是常態,同事面對非人生活的態度可能已不是接納而是信仰。「聽過有同事話自己『禮拜日無做夠八個鐘,我覺得好guilty囉』。」休息當成罪孽,奈津提起就一臉反胃。但久而久之她也習慣了。離開Big 4以後,有一次接到前下屬打來的電話,哭聲不止,背景回音陣陣,似置身密室,收音奇差。奈津問:

「你喺邊度?」

「……我喺廁所匿埋喊。」

「一到peak season,中環個個廁所都有女人喊架啦。」

這不是鬼故,儘管充斥怨念。

「有得claim OT已經算好彩」

眼淚換來事業,不過出咗半斤力,未必攞返足八両。排山倒海的加班不代表有排山倒海的補假,「公司話OT少過36個鐘就補錢,多過36個鐘就有得補假,大家想要假多過要錢。」關鍵是,行內慣例絕不計足你的加班時數,那種操作俗稱「Yo鐘」。「舉個例,合約上寫明五點半放工,就當你做到十二點,實際上即係加班六個半鐘,但到claim OT嗰陣公司通常最多計你OT三至四個鐘,咁就俾佢Yo鐘Yo走咗。」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況,奈津補充:「其實有得俾你claim已經算好彩。」

政府的工時統計,不少都靠僱主申報。統計處三月出爐的《收入及工時按年統計調查報告》說全港僱員每周工時中位數只得45小時,信不信由你。

工時可以扣起,錢也可以。公司中間食價的比例高得驚人,奈津打開手機的計算機功能一邊計數一邊解釋:「嗰時一個新人月薪11,000蚊,假設照僱傭合約一日做8個鐘,每個月做25日,時薪應該係55蚊。不過公司接生意嗰陣,俾個客張單就charge人工每個鐘800到900蚊。」從時薪五十五到時薪九百,中間的差距超過十五倍——再算上因公司「Yo鐘」造成的損失,新人實收當然還不及時薪五十五。「中間個差價用嚟俾燈油火蠟同交租,佢係咁話啦。」奈津看著PwC不敵加租,把辦公室由長江中心遷往太子大廈。香港地,一旦對手是李嘉誠,強如Big 4或許還是佔不了上風。不管鹿死誰手,打工仔在過程裡都是砲灰。

脫離Big 4  難離行業競爭苦海

離開舊公司近三年,奈津投身second tier在新公司做經理,由核數轉行到諮詢業務。工時是相對正常了——所以才有餘裕放工接受訪問,所以各位讀者才看得到這篇文章——公司沒有接大型工作的時候比較輕鬆。「依家公眾假期未返過工。」以前呢?「無公眾假期!」

境遇不同了,但奈津還是很清楚Big 4的超長工時生態未有根本改變。一方面她仍然相信那裡是少林寺木人行,捱過了就身價可觀;另一方面,她亦知道就是抱持這種想法入行的人源源不絕,所以公司才有籌碼奴役員工,隨便將他們當成捱到殘就扔、用完即棄的廁紙。她大哥也直接得不留情面:「係你地攞嚟賤。」

是旁觀者清還是幸災樂禍,局外人的判語總是容易,當局者永遠身陷萬般牽扯。「辭工呢啲嘢,靠嗰一下氣勢架咋。」決心難下,奈津在PwC做了四年有多才離開,其時一早取得了CPA(Certified Public Accountant)資格,她自言是走得慢,笨了。「上面個manager情緒唔太穩定,嗰時想照住隊team,同佢地一齊捱埋個peak season先至走。」

談到逃離工時地獄的方法,升上中間管理層之後又有另一番看法。「以前我一定即刻答標準工時。」奈津搖搖頭:「但係根本唔夠。」置身second tier的會計師行,常感受到在Big 4龍頭名牌陰影下的競爭壓力。「啲客一係想搵個出名,一係想搵個平。公司個個想招攬大客就自己壓價,張單budget計唔掂都照樣接返嚟做,最後做死同你打工嗰班人。」

資本主義遊戲規則就是競爭,競爭常演變成割喉殺價,鬥快race to the bottom。「依家我地俾啲價都有discount,想做熟咗個客之後陸續會俾生意過嚟,總之平咗先。」陸續有生意?有保證嗎?「無架,只係好過連開個頭都開唔到。」

離開Big 4,似是一個人脫離苦海,又似是更證苦海無邊。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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