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位係打雜」 社運記錄者進入工潮 串連邊緣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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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工新聞】罷工現場有工人,必需;有工會幹事,正常;有記者有警察,意料之中。要是除卻上述人等以外尚有旁人幾乎天天踏足現場熱情投入,似乎不太容易想像。但「自治八樓」(學聯社會運動資源中心)成員黃彩鳳早在紮鐵工潮已經辦到這一點,與工人打成一片,看顧被忽略的人,原本較不受注目的工人文藝創作以至少數族裔工人,都被她帶入眾人視線範圍內。事隔十年,不少曾參與工潮的工友依然記得彩鳳,聊起近況,甚至打趣說「真係估唔到佢會結婚生仔」。
你是人,我是人,展開對話不必計較那麼多身份。彩鳳以行動示範了罷工聲援者除了捐錢和呃like之外更多直接扣連工友的可能。「我定位係打雜,去到,就睇下有咩邊緣嘅位。」越是邊緣,越需要接觸和理解。
突破傳媒壟斷 以攝錄機還原工人聲音
說邊緣,「紮鐵佬罷工」這件事本身就有夠邊緣。
彩鳳當年走到土瓜灣靠背壟道罷工現場,就聽見工人抱怨,「咁大件事,新聞都唔報我地!」就算報導了也不見得是好事,傳媒在罷工初期普遍對工人不友善,尤其在他們佔領中環馬路抗議之後,說話就更難聽,不論泛民陣營抑或建制陣營的報章,有的大字標題指他們「玩癱中環」,有的刻意引述市民斥責他們「暴動」、「唔值得支持」。工潮初起之際能獲得幾多關注與同情,可想而知。
時維2007年,距離之後以「社民連現象」在立法會選舉前夕開啓的Facebook政治動員先例還有整整一年,香港人仍未習慣在網上接收資訊掌握社會動態,大小網媒亦還沒有遍地開花,主流傳媒壟斷資訊是必然的事。又是同一個2007年,保衛皇后碼頭運動在天星碼頭被拆卸後展開,成為社會運動裡曝光率最高的焦點,但接下來8月1日政府辣手清場以及一連串拘捕,又教眾多社運仔女身心俱疲。
緊接在他們精疲力歇的時刻,紮鐵工潮在8月8日爆發。彩鳳坦言先前還在跟進外籍家務工因碼頭被拆喪失可供聚會的公共空間一事,工潮最初發生的兩天都沒有留意,到察覺出事,以影像介入各項行動的團體「影行者」組織拍攝隊準備聲援,她馬上加入,到現場拍下罷工實況,揭示主流傳媒沒有告訴你的事。就這樣,罷工現場裡總不缺她穿著破舊白背心來回穿梭的身影。「工人自己發放消息出去好重要。」彩鳳覺得這個安排也讓她在工潮裡有了角色,方便與工友交流:「可能見我拎住部機,比較易同佢地打開話題。」
在現場拍下來的片,每天交回後勤戰友手上剪輯,放上Youtube發佈。縱使未必有渠道廣泛散播給七百萬人,卻讓有意聲援的人士對每日工潮動向心裡有了個譜,要跟進要凝聚也有個把握。觀眾當然也少不了工人自己,要有回應影片的機會,被訪者才不致淪為被媒體單向呈現、百辭莫辯的「物件」,這是自治八樓對媒體的理念。「原本有諗過做現場放映,但做唔到,我地出唔到人手。」對此,彩鳳有著小小的遺憾。
工潮期間的影像最終被剪輯成紀錄片《紮草根.鐵生花》,同年10至11月在第五屆社會運動電影節播放,她自然不忘邀請工友去看放映。
從地上拾起工人文藝:「我讀到小三之嘛」
光是抽離地記錄,未必需要與工友建立關係,彩鳳做的是連結更多的人,讓大家都能夠投入工潮之中。「我最鐘意吸現場唔出聲的人。」她眯眼一笑:「因為霸權週圍都係,任何一個運動都會出現主流同邊緣。」
「霸權」云云,指的不一定是「大台」。彩鳳對工會幹事的協調評價不壞,像現場喊的口號,雖則很多都不是紮鐵佬自己想出來的,但工友不同意的話會出聲,「大台」也從善如流。更多時候,「霸權」可能植根於每個人心裡,然後自覺或不自覺地把某些人推到邊緣位置。
「我第一日落到去現場,就留意到四眼明寫嘅詩。不過工友未必喜歡,我喺地下執到嘅。」四眼明也是參與罷工的工人之一,喜歡寫打油詩,也喜歡唱歌,幾乎每天都有新作印在A4紙上,抒情兼為工潮打氣。談判沒有著落,又面對傳媒抹黑,彩鳳明白工潮初期工友的神經有多繃緊,結果排拒這些創作活動:「有工友覺得『要正正經經咁樣,唔好俾人覺得我地喺度玩』,驚形象唔好,又唔知罷工要罷幾耐,憂慮會唔會影響整體氣氛。」
但她不認為要扼殺工人創作的可能性。那不是因為「工人神聖」所以就要政治正確地把他們的作品捧成完美無瑕,那種立場先行的讚美骨子裡說不定正是對工人的另一種貶損,重點在於藝術不應商品化,也不是中產階級的特權,應該還諸人民。於是彩鳳向四眼明搭訕:「咦幾好喎,不如讀出嚟聽下?」一唸詩,吸引到旁邊工友注意,漸漸也為人受落起來。「後來仲會上台去唱歌,大家覺得『我地工人都係叻嘅!』」
後來越來越多工友文人在工潮裡嶄露頭角,像紮鐵詩人冼祥,通曉《資本論》的河馬,攝影了得的阿章,證明不經學校制度升學生產線倒模出來的人,一樣有能力舞文弄墨。不過「無文化」始終是社會對地盤佬深深的烙印,還是難以完全抹去自卑。只是當這些創作日漸為人所知,就算不必彩鳳插口,工友之間也會互相鼓勵。她記得這樣的一幕:「有工友話『唏,我讀得書少,我唔識』,冼祥就同佢講:『我讀到小三之嘛。』」
這些詩歌,就被彩鳳和自治八樓的朋友緊急輯錄起來,連同相集與評論編成《鋼草根‧扎鐵花》一書,原本希望用以為罷工基金籌款,可惜製作還是趕不及工潮發展的速度,到印好的時候剛好就是罷工結束談判達成的那一天,變成當場向工友派發作為工潮勝利的紀念品。但努力並沒有白費,縱使出版規模甚小,該書成為香港少數描述紮鐵工潮的紙本書之一,事隔幾年仍有圖書館打電話來請求索書納入收藏,「理大又打嚟中大又打嚟,唔知佢地點解知有呢本書個噃。」
打破種族隔閡:我好似個大聲公
種族歧視無處不在,紮鐵業內也不例外。歧視與其說來自工人不如更多是來自僱主,彩鳳聽見本地華裔工友語帶同情地談起尼泊爾裔同行的慘況,日薪比他們還要低一大截,可能只得500元。在罷工現場一看,確有一群尼泊爾裔紮鐵工參與罷工,卻通常在集會區域的邊陲聚集。「見到尼泊爾工友企埋一二便,就同佢地做個訪問。」
據彩鳳接觸,尼泊爾工人當中有能說流利廣東話的(但這並不會讓他們跟本地華裔工人同工同酬),有能說英語卻不諳廣東話的,也有廣東話和英文都不懂的。出於語言隔閡,無論是「大台」的廣東話宣佈抑或是其他工人的廣東話口號,他們大多聽不懂,自然難以投入,還能天天留在現場足見堅毅。
「我幫佢地錄歌,幫手做翻譯。」彩鳳一邊與尼泊爾工友溝通,一邊向負責協調的職工盟幹事轉達,最後「大台」的許多重要宣佈都有了英文翻譯。她體諒當時工會幹事人手不足,為了跟進該判安排、摸清蛇頭關係以及制訂每天媒體對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聲援者看到工潮裡未完善之處要主動「補位」:「我就好似個大聲公咁,令到工友發到聲。」
不是每一位聲援者去到現場都有這種自覺。到工潮中段開始,到場聲援的團體漸漸增加,工人也習慣了有這些「外人」出現,非常高興。但彩鳳承認各路有心人不易融入工人當中:「好多時去完坐埋一邊,溝通唔係咁多。」聲援者聚在一邊,工人聚在一邊,兩邊遙遙相隔的畫面,頗具象徵性。
麻甩與階級:屌佢老闆!
於是聲援者也是彩鳳連結的對象。「社運個光譜其實好闊,例如嗰時我會想line up其他文化人。見到有個人影罷工相,我三唔識七就衝埋去。」然後那位市民就把作品送出來,成為《鋼草根‧扎鐵花》書中一部份。
藝術家嚴穎嘉(Monique Yim)也是彩鳳聯絡的對象。Monique不時到場以行為藝術支持工人,到工潮後期罷工現場由土瓜灣半山壹號地盤搬到荃灣如心廣場地盤,她依然不離不棄,在罷工最後一天還以卅六塊沙磚排列為「成功」二字,喻意紮鐵佬罷工撐了36天取得成功,教人印象深刻。當天警方企圖阻止Monique把沙磚運到現場,引起工人公憤,群起保護。
工潮結束,彩鳳忙於其他社會運動的參與,籌備社運電影節之後,自結八樓籌組「直人撐基層同志」,參與2008年香港第一屆Pride Parade(同志遊行),一連串事務讓她無法貼身跟進各種後續發展,引為憾事。「我覺得工會嘅成立好重要。」罷工結束後順勢成立的紮鐵業團結工會,她覺得是給後來者很好的經驗:「理想化咁講,當時應該係去新成立嘅工會開會,記錄佢嘅成立歷程,留低工友嘅經驗。」
作為生理女性,在盡是男人的紮鐵工人堆裡流連,或許也是某種意義上的邊緣,但彩鳳不太在意。扎鐵商會主席曾燈發被批評刻薄工人,工潮期間是眾矢之的,「曾燈發!揸爆佢(春袋)!」的口號響徹雲霄。「我都係基層出身,我老爺都係地盤工友,我自己講嘢又粗魯啲。」她喊口號也喊得很盡興,而且看出粗口本身的邊緣性:「千祈唔好俾佢地一般嘅粗魯誤導,咁係缺乏階級分析。好多人覺得我係女性主義者,但我唔認為可以咁簡單話紮鐵佬好masculine然後去否定。」
遇到混帳之事,例如建築商運送工賊進入地盤開工以破壞罷工成效,不少工人都把對方冚家上下女性親屬問候了個透。「啲人將粗口等同地盤佬,呢個係一個階級問題。點解屌人唔得啫?我地要將工人嘅語言提升返上嚟。」彩鳳沒有粗口過敏症,如常輕鬆應對:「我同佢地講,屌人老母唔好屌得咁盡吖,屌人老闆啦。屌佢老闆,實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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