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一行,仲有好多黑暗面!」 大匠暮年 66歲河馬罷工後歎開工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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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工新聞】「起樓者不得其居呀。」暱稱「河馬」的紮鐵老師傅劉庚豪,開口像個老派教書先生,手上一桿毛筆贏過書法獎項也讓他到過美術館參展,但他的的確確是個地盤佬。十年前的紮鐵工潮,他參與其中,其後也目睹工會成立,可是這場勝利卻讓他感慨世事無法盡如人意。建築商向傳媒吹噓紮鐵人工高前途好,上了年紀的河馬卻不多機會開工。「呢一行,仲有好多黑暗面!」
「人地喺出面罷工!你仲瞓覺?」
1976年河馬來港定居,二十多歲開始做地盤雜工,當時日薪55元,不久發現做紮鐵日薪75元,心動之下到荔枝角的地鐵地盤問工,一擊即中。「六個半銀錢買一把鉤仔(紮鐵手鉤),就去開工。」一個接一個地盤做下去,他在香港多項著名建築工程都留下足跡:「沙田第一城第一期就係我喺度做,嗰時個判頭,都死咗喇。」
在紮鐵這一行一做多年,經歷過風光的日子,九七後樓市一沉再沉,紮鐵佬的待遇隨之惡化。但到2007年樓價再次狂飆,工人得到的卻只有更差,1997年1,200元的日薪公價不復再,河馬直言「起樓者不得其居」。「嗰年我喺西鐵站做長散工,670蚊一日。」嫌薪水少?他之後卻連這種工作也找不到。正當賦閑在家,突然收到工友的電話:「原本我喺屋企瞓覺,佢打嚟話『河馬,人地喺出面罷工呀!你仲瞓覺?』工友一聲罷工,我仲唔趁熱鬧?」
一通電話燃點了積壓多時的怨忿。傳統上,打散工的紮鐵工人清晨會到某幾間指定的酒樓碰運氣,看看有沒有蛇頭招攬自己,有的話,直去地盤早上8點正開工。要是沒有蛇頭招手?河馬笑笑:「家有妻小,家徒四壁,坐到六點九,見無蛇頭搵你開工,工友就去買餸返屋企。」市道不景,在酒樓失望而回的工人愈來愈多,沙士前後更有人為求開工不惜主動免費延長工時。「工人六點幾七點就走去地盤等開工,怕冇工開。好似青衣藍澄灣呢個長實盤就係咁。」
爭到打崩頭不見得一定爭到飯碗,不少工友惟有轉行。河馬在罷工前做過保安員,也做過的士司機,但駕駛畢竟不是自己專精的技藝。「開車試過俾人撞,就怯。」河馬之後還是回去紮鐵:「桐油酲都係裝桐油!」
投身罷工後,說話頭頭是道的河馬常負責巡迴大專院校,向學生講解工潮之餘,也向公眾籌款。罷工結束後,職工盟代表李卓人有邀請擅長書法的他寫揮春,但緊接工潮之後的紮鐵市道仍未恢復,河馬為了餬口轉行當機械雜工,「一個月人工萬幾蚊,都幾好。」
長散工、散工同工不同酬 判頭吞食差價自肥
轉行了一段日子,但河馬還是不習慣工作環境,回去紮鐵。紮鐵業團結工會在工潮後成立了,會務漸上軌道,引以為傲的集體談判機制亦帶來了可觀的工資增長。不過,河馬認為一片光鮮背後不無陰影。
關鍵在於「長散工」和「散工」的分別。長散工其實半點不「散」,他們通常是判頭直接聘用的固定工人,按月出糧,收入較穩定;散工則不隸屬於固定僱主,原則上甚至可以每天到不同地盤為不同僱主打工,薪水也每日付清,由於無法保證下一天還有工開,加上依法享有的勞工保障較少,作為補償就得到比長散工較高的日薪。目前工會與商會透過談判釐訂的工資水平是以散工薪酬為標準,長散工的工資雖說通常會連帶推高,畢竟卻並非直接受惠。以今年加薪至2,370一日的水平為例,長散工薪水仍然比這個水平低一截。2007年罷工期間,雖不乏建議長散工與散工同工同酬的呼聲,但最後因為太難實踐而未獲接納為當年談判桌上的訴求。罷工結束十年,距離這個目標依舊長路漫漫。
漏洞就在這裡出現。河馬指有判頭承接政府工程時招聘長散工「疊人頭」,代替正價散工,但事前投標時則以散工的薪酬水平叫價,於是判頭就獨吞箇中差價袋袋平安,每多請一個工人就多賺一份錢。在這種「食價」伎倆之下,長散工在實際招聘上更有優勢,像河馬這些老散工就可能較不容易找到工作。
根據建造業議會數字,2007年全港有效註冊的「鋼筋屈紮工」有2,407位,直至2016年末則增至7,922位。人手以倍數增長,自然與年輕新血入行有關,河馬覺得青年加入是好事,但對他們在行業的發展前景卻相當悲觀。他觀察到不少新入行的青年做當了長散工,薪水不高。但改為當散工,收入不穩定,長遠也不是出路。「紮鐵呢啲就業不穩定嘅行業,兩日打魚,三日曬網。香港係成個工業結構有問題,後生仔入唔到大學,就去建造業議會,做埋呢啲工。」十年來,紮鐵工人的工會是站穩了,也爭取到一些成果,但另一邊廂的社會卻變得比十年前更扭曲,育有一雙子女的河馬憂心青年的生計,工資不夠安身立命:「豪宅係咁起俾啲豪客,以億計掃貨。何文田嗰個天鑄,賣到四萬蚊一呎。」
諷刺的是,興建天鑄的地皮,是靠剷平公屋(前身為山谷道邨)而得來的。
留得青山在
1951年出生的河馬,已經超出普通打工仔的退休年紀。行年66歲還要頻頻撲撲奔走各個地盤搵工開,老驥未必志在千里,但肯定為求開飯。他笑言年輕時毫無危機感,疏於儲蓄,現在也沒辦法。
但這一口紮鐵飯卻不易吃。
「過咗65歲,去地盤上安全堂,佢要我俾醫生證明,證明我健康先至俾我開工。」見工面對多一道關卡,於是河馬要光顧私家醫生拿健康證明。實際上河馬的身體並不太健康,紮鐵始終是日曬雨淋下的重體力勞動,患糖尿病的他也試過差點遇險。「一食糖尿藥,喺地盤太陽一出,一流汗就暈,兩邊太陽穴抽住痛。嗰陣朝早十點幾,我對眼乜都睇唔到,我以為我死咗。」儘管沒多久發現是血糖過低,補充糖份後身體就恢復過來,但還是嚇了一跳。
「我40歲前唔係咁嘅。」河馬不善蹲下紮鐵,像紮樓面這些要蹲下的工序並非其專長,他引以為豪的是一種叫「棟柱」的高難度技藝。但凡興建屋柱,都要豎起鋼筋以連接底座,被豎起的鋼筋常為直徑40毫米,長達7米,重量驚人。工人要在平放在地上的鋼筋底下塞木條,再以槓桿原理將之扶起豎直,然後把它對正底座的鋼筋,交由熟手師傅將兩者以鐵線打結綁緊固定,這個工序就叫「棟柱」,精於此道的師傅就被譽為「柱王」。由於打結綁穩鋼筋時工人未必有牢固的平面以供站立,河馬說「著白飯魚企喺條鐵支個尖位度做都試過」,「柱王」不僅要有力氣和技術,還得有良好平衡感。這些巧匠,九十年代在地盤很吃香,河馬也是其中一人,完成「棟柱」後中午12點鐘就可以收工,不消說當然即場收足全日人工,行內俗稱「食咖喱」。
如今地盤講究安全,不靠人手而靠吊機豎起鋼筋,打結接駁底座和直豎的鋼筋之際也規定要提供預先搭好的工作平台讓師傅站穩,「柱王」崗位式微,技藝無用武之地,河馬的工作機會隨之減少。「環境唔同,依家除非係一啲好細嘅地盤,唔係就好少見。」
香港缺乏退休保障,紮鐵散工遇到欠供強積金的情況更如家常便飯,如何避免晚年生活陷入手停口停成為一大難關。參與2007年工罷的工人裡面,其時不少已人過中年,十年過去,河馬的境遇也許是一些老師傅的寫照。
這不代表河馬只通一藝。「1982年,港大搞咗個書法比賽,工友叫我去參加啦。結果有一晚收到電話叫我去攞獎,得咗亞軍。」懂書法不夠稀奇?刻印章,雕木頭製成毛筆盒,他統統親自動手。大型毛筆售價可達數千元,河馬去旺角買了一束禾稈草,用水浸軟,再將末端盅至軟身以便吸墨,拿一根魚絲束在筆桿上,就是他實惠相宜的特製大毛筆。以之手書的一幅七呎長「上善若水」大字,還被送到內地的美術館展覽,絕不失禮。
河馬和他所書的「上善若水」大字(照片由劉庚豪提供)
「啲師奶同我講,唔好嘥咗佢,教人啦!」河馬說,他的書法賺不到錢,也沒有門路開班授徒。找不到工開的日子,除了到海灘游泳活動筋骨,還有寫字抒懷。打開手機裡得意之作的照片,閃過一幅「留得青山在,哪怕無柴燒」。在人生的下半場,能否在地盤之外找得到新的伯樂?且拭目以待。
河馬手書「留得青山在,那怕無柴燒」。(照片由劉庚豪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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